天色淡白。
江鹧鸪爬起来，揉揉惺忪睡眼，掀开帐子，躬身探头看了看外面。
纸马没了她提供的法力支持，本该停在路上，现在却依然慢悠悠走着。
可这也不是她的疏忽……实在是一天的论道下来，她早就疲累至极，即便用阴气再三补充，还是被短时间内的一整个醍醐大灌顶放翻在马车上。
朝闻道，夕死可矣。她是个修行者，这点觉悟还是有的……好吧，她就是太沉浸了，连一点警惕心都不曾留下。
谁能想到六境在这方面会比不过三境？
风大侠这个人和怪物一样。
说起风大侠……
江鹧鸪放下帐子，回头看向坐在一旁的风颠。
他在修炼。
随着虚空中一道道灵气被摄来，身旁一道符箓正在逐渐凝实。
而在他的袖中，另有一道符箓偶现光芒。
一旁的缝童子在修改她那张人皮，不时挠挠头，抓下几根金针，遥遥比对她的腰身，然后闷头穿针引线。
江鹧鸪依稀记得她睡觉前，似乎确实委托了风大侠帮忙。
“风大侠，你不会累吗？”
江鹧鸪重新回去坐下，一脸睡猛了的疲倦。
“不会。”
风颠摄来一团水气，凝成拳头大的水珠，扔给江鹧鸪。
江鹧鸪接过水珠，往里面吹了口阴气，随后仰倒，半个上半身超出马车外。
将水珠握着置于脸上空，轻轻一捏。
混杂着阴寒气息的凉水哗啦啦冲在脸上，江鹧鸪打了个激灵，甩了甩短发，几溜水珠蓬飞。
江鹧鸪发出一声满足喟叹，这阴气不仅能驱散余困，还是阴魂身的补品。
也就在这时，江鹧鸪由着适意抬头，寥廓天穹使人心中一宽。但他随后就看到了天空中几点星星隐现，不由惊叫一声，坐起身。
“哎呀！风大侠，什么时辰了！？”
风颠停下修炼，抬头透过纱帐看着那几颗星星，手上掐算片刻。
“黄昏初。”
其实看这欲黑而未黑的天色，也能猜个大致时间。
“还好还好，没有错过今天的修行。”
江鹧鸪拍拍胸脯，脸上露出几分庆幸，拿起那五阶面具戴在脸上，也不避着风颠，就开始催起法术。
但见面具上各种颜色闪动，一张张脸飞速转换，随后一个个小人跳出，穿着各式各样的戏服，画着各不相同的脸谱。
这些小人也不落地，就在半空中架起遁光。
江鹧鸪伸手上抓，青纱帐缩小飞入她手中，将这些小人一个个放了出去。
面具上小人还在不断跳出，短短时间已有上千。
风颠停下修炼，饶有兴趣看着这一幕，他此时才发现，自己好像小看了这张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面具。
这张面具从外表看，就是一张正常的白色面具，该为五官留出的地方一个不少，不该加的东西一个不多。
可在这一刻，它爆发出了数十种不同灵气的气息，有此种表现的法器，风颠印象中，只有魔修的聚魂幡之类。
聚魂幡能摄取不同修行者的魂魄，还能让他们保留生前功法，只是有些依托肉身的功法发挥不出威力而已。
而江鹧鸪这张面具虽然是用阴气炼成，却没有像聚魂幡那样夹杂怨气冤气，显得十分纯粹。
缝童子此时打了个哈欠，金针在头上胡乱插着，顶着黑眼圈摇摇晃晃走过来，手上拿着一张光滑细腻的人皮。
风颠接过人皮，又将缝童子收起，将人皮递给江鹧鸪：
“这张人皮被我用不同灵气糅制过，对于许多法术都有一定抵抗，你将其祭炼后，顺着上面留下的阴气运行路线，可以加快几分转换阴气速度。”
江鹧鸪欢呼一声接过，抖开在自己身上比了比，吹开缝隙，开始动手套人皮，声音从那张清丽而略有些变形的脸中透出来，显得有些沉闷：
“嘿嘿，风大侠好本事，不枉我把戏道的真传法术都给你透露了一些。”
她的戏道传承是无意中得来，并没有师父，也就无所谓师门规矩之类，拿来交换法术也不是第一次了。
趁江鹧鸪祭炼的功夫，风颠问道：“刚才那些是什么？”
江鹧鸪弯腰将人皮两条腿往上提了提，道：“是我功法的修行法子，那些小人是我扮演过的角色，放它们出去是发请柬，请方圆二十里的孤魂野鬼来论道。”
“不瞒你说，好多戏我都演的厌了，对我修行也没什么帮助，正想从他们那里淘换几个本子。”
风颠恍然，夜晚故事会嘛。
江鹧鸪一指外面，将纸马停住。
随后背过身去，“帮我拉上。”
风颠凑过去一看，“唉？你怎么又把它缩小了？那几条阴气行进路线被你压在了一块，对你身躯没好处。”
“瘦点不好吗？！”
江鹧鸪理直气壮道：“哪个女孩子不想瘦一点！？快点快点！”
风颠无奈弹出一道阴气，助她把人皮穿上，一张故意留大尺码，方便以后用法力微调的宽松人皮，硬是被穿出了紧身衣的效果。
江鹧鸪左右晃晃上身，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张白色面具，法力输入进去，面具瞬间变得晶莹剔透如琉璃，自动飞起浮在背后。
而江鹧鸪的面前也泛起一层白雾，其中清晰照见的，就是她背后的景象。
江鹧鸪仔细看看，又满意点点头，“很好，戏台也要布置一下。”
说是布置，不过是将马车用机关术撑起，再拉出一张巨大幕布，幕布后作为舞台，幕布前摆放一张桌子，两个木椅。
风颠也上手帮忙，动手折出数十个纸椅，掷到台下，整齐排列。
想了想，又捏出光霞二童子，负责拉开幕布，以及为舞台洒光。
这光气霞气是风颠从彩虹法衣中提取出来，还没有祭炼为符箓，不能用来斗法，只能作营造气氛之用。
过不久，四下夜色中窸窣声响，陆陆续续有小人带着阴魂来此，男女老少均有，境界多在二三境。
江鹧鸪略显失望，“连一个五境都没有……我还想结束后找个人双修，看来也只好放弃了。”
风颠道：“双修固然是一条捷径，次数多了也有根基不稳危险，江道友一身气息驳杂，还是要小心。”
这话江鹧鸪还真没办法反驳，风颠一身气息比她还杂，法力精纯程度却是她前所未见，是最有资格说这样的话的。
江鹧鸪摊开手，道：“我这也是没有办法，我修的道法不全，想要快速积累道行，只能用偏门。”
若非如此，她也不会离开销魂楼去拜师了。
风颠点点头，道：“我看你也有巧思，用扮演的人物去双修，自身还保持纯阴，未来哪怕改换根本道法也不会太难。”
江鹧鸪愤愤道：“这还不是被逼的？！一个个脑子都修傻了，宁愿跟一些假人双修也不愿意找我，害我到现在还没开张！”
风颠呵呵一笑，“若贪图美色又何必去销魂楼？去那里的人，不都是奔着用双修偷学旁人道法去的？”
“何况，阴魂天生就懂得吸人气血，找你这六境双修，一次采阳气补阴气就够把他们榨干了。”
事实上，若非是有口碑，很少有人选择直接魂魄双修或是肉身双修，一个不慎道行就会被人夺去。
所以，有意做这些的人，最难的反而是怎么打出名气，大多都会选择一些在此道有名望的高境修行者，赔本做几次生意，求一个代为背书。
不提江鹧鸪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，被召集来的客人已经快要将椅子坐满。
看看时间差不多了，风颠站起身，手指一点，体内水气符箓和阴气符箓飞出，一道道水气和阴气纠缠不休，在半空中形成一片乌云，细雨淅沥沥洒下。
“诸位请用茶。”
阴气对阴魂是补品，兼之这是风颠用精纯法力催发，更是上品。
台下的阴魂们本来是接了邀请，见那驱使小人的手段玄奇，怕恶了这来历不明的高境炼气士，这才将信将疑来到这里。
看到江鹧鸪这六境炼气士，强大气势侧漏，脸上好似还不太好看，一个个吓得端坐椅子上，怕是什么鸿门宴。
而今风颠一出手，便是如此大气，一个个在贪婪吸噬雨中阴气的同时，对江鹧鸪的敬畏更甚。
三境仆从都如此厉害，六境那个该是有多凶？
惹不起，惹不起。
风颠做完这些，就重新坐回椅子上，等江鹧鸪施为。
他正是知道这些阴魂的反应，才做出这件事，先声夺人也不至于喧宾夺主。
江鹧鸪感谢地看了风颠一眼，她心思玲珑，自然知道风颠这是在捧她的场。
若由她这个主人来做，这些阴魂只怕个个心存疑虑，对我这么好，是不是贪图我的东西？
如此就是有好本子也不会拿出来了。
风颠做则不同，有了这个缓冲，阴魂们只当这是六境大佬的施舍，是心善。
江鹧鸪轻咳一声，开口道：
“我找诸位论道的目的，想必各位已经知道。若能讲出合我心意的故事，不论是法术还是法器，都不会亏待各位。”
阴魂们窃窃私语一阵，一个白胡子老头率先站起，道：
“我先来。”
这个故事很简单：
张生嗜好求仙问道，奈何不得功法，常常为此烦闷。
某日，在家中翻看买来的闲书时，意外看到其中记载一篇冥想法门，大喜之下当即开始修炼。
行功不过片刻，魂魄离体，宛如活人，张生尚在惊奇时，被一股力量摄走。
一路不知过多少山水，终至一座山崖，崖上正有一只虎妖。
虎妖见张生来，吃惊道：“你不是我前生的兄弟吗？既然身死自去投轮回便是，为何来我这里？”
张生便将冥想功法之事告知。
虎妖笑道：“那是我放出去炼制伥鬼的法门，也是你祸兮福所倚，平日里乱七八糟的法子练的多，体内有些灵气，这才立刻就魂魄离体，还有还阳机会。若是时间一长，阴气浸染太重，就只能化作阴魂了。”
“我这就将你送回，日后这等功法莫要轻易练。”
张生急忙道：“大王既与我是前世兄弟，愿乞一篇修炼法门。”
没想到虎妖当即就翻脸：“我前世正是被你为一篇功法杀死，恨不得你永远入不了道，你还来找我求道法？！岂不闻前世因乃今世果，前世仇在今世报？我不杀你正是不接前世因果，只是你也莫再出现在我面前！”
话毕，吹出一股妖风把张生送回了家。
张生回家后懊悔不已，再次修炼那功法，却怎么也不成了。
过了几天后，有一道人上门，手提虎妖头颅，道：
“我欲炼宝，正缺一颗虎妖内丹，多谢道友魂魄为我指路。”
张生连忙细问。
原来道人在洞府中参悟道法时，感知到张生魂魄被一股妖风摄走，掐指一算正是自己炼宝需要的虎妖。
可惜魂魄速度太快，道人未能找到虎妖藏身地，心中还在惋惜张生魂魄要身死之时，竟意外看到张生被妖风送回。
这才定位到虎妖，上门将其斩杀。
道人解释过缘由后，留下一篇功法飘然而去。
张生修炼功法数月后，被魔修找上门杀死。
风颠听完故事后，眼神一飘，看到了白胡子老者腰间悬挂的小幡。
江鹧鸪叹了口气，点评道：“这虎妖顾忌因果牵扯，不愿对张生下手，却不想反而因此落得身死，冥冥中的劫数谁都难逃。”
“这个故事有警示，可以编成戏，估计有不少修行者感兴趣。”
江鹧鸪取出一个储物袋，白胡子老者上前接过，走到幕布后面。
过了片刻，数道遁光从幕布后飞向四面八方，均是穿着一样的戏服。
这是提前议好的章程，避免有人杀人夺宝。
江鹧鸪又掐法诀，幕布后人影层叠出现，用自家法诀将无数假身戏子，分生旦净末丑列在后面。
这些戏子和风颠的纸扎童子一般，都是戏道给自家门下点化了部分灵智，不同的是，这些假身戏子本体在戏服和脸谱，称作“戏脸童”。
江鹧鸪看向风颠。
风颠会意，着云霞二童子将幕布缓缓拉开，随后各吹出一口云霞灵气，将一道强光照在舞台中央。
大戏开始了。
扮演张生的戏脸童脸上画着黑脸谱，低垂腰肩，站在无数摊贩来往的大街上，先念定场诗：
世人都道神仙好，只我一生难求道。
一朝从愿脱凡俗，须臾身死不逍遥。
“列位呵，且听小生细细说来，在下姓张……”
第一幕到张生魂魄离体为止，扮演张生的戏脸童悬浮半空，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与常人差别。
第二幕开场，虎妖用妖风把张生摄走。
云霞二童子一吸，将放出的云霞尽数吸走，那陡然变幻的景象，真如风起云涌天地变色，昏沉沉，雾蒙蒙，混沌一片。
待二童子再吐出云霞时，正照在从旁走出的一头大老虎身上，扮演这虎妖的戏脸童戴一张凶恶赤红脸谱。
虎妖走到舞台中央，开口念诗道：
“孽缘因起旧前尘，百兽之王亦自牢。”
“善心未必得善果，劫数一到身自消。”
“想我本是山野一凡虎，常年吞吐日月精华，不意开了灵智，兼且勘破胎中之谜，每日只是掳掠几个行人作零嘴……”
第二幕到张生被妖风送回家为止。
第三幕即是最后一幕，将道人来见张生，以及张生被魔修杀死两件事合成了一幕。
这一折戏是江鹧鸪草草排练，许多情节还未来得及雕琢扩展，略显得粗糙。
道人出场，一般情况下，这种高人角色念出的定场诗，大多都具有劝诫意义：
“求仙入虎穴，说来太可笑。”
“名虽为因果，实是劫数到。”
“虎有伤人意，人有害虎心。”
“纵死亦杀生，不惭为大道。”
“列位，我近日得有一炼宝法，若是苦修祭炼需三十年，若得虎类大妖内丹，一年即成……”
魔修出场时间短，就无需定场诗。
风颠在一旁看着，心道其实人也不必出场，直接放一件聚魂幡就可以。
大戏结束，在场人都若有所悟，感觉道心有所得，又好像是错觉。
其实这不是错觉，而是江鹧鸪技艺不够。若是戏道大家用出来，就能让人深深沉浸其中，经历世间千百种感情，磨砺自身道心。
继白胡子老者后，又有十几个人站出来讲述，可惜都乏善可陈，没什么出彩的地方。
江鹧鸪一直耐心听到最后一个，总算有几分意思。
这讲的是一个书生，进京赶考，高中进士，就抛弃了糟糠妻子，娶了当朝大官女儿，十五境有望。
原配夫人不辞辛苦进京挽留，被其指使杀人灭口。
临死时幡然醒悟，霎时直入十八境，原来是某位修绝情道的老祖，自封记忆，专找世间负心薄幸者度情劫，先入情后斩情。
据说其曾经连杀世间三千负心汉，踩着三千男子尸体才成了老祖。
可惜单凭这个故事，编不出来好本子，一来牵扯老祖容易被感应到，二来这个反转编排起来太见功夫，写出来容易被人误以为是为了反转而反转。
到了散场时，也没有第二场戏排演。
数十阴魂驾着遁光离开，风颠看到其中一个青年走到江鹧鸪身旁，递给她一枚玉简。
风颠也无心多问，招呼童子帮忙将戏台收起。
待一切恢复正常，纸马重新开始奔跑，风颠告罪一声，躺在马车中，很快睡着。
袖中剑童子时刻警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