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圣令(叁)

蒋胜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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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太后赐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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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月之后,新修建的正殿万安宫落成。

皇太后李氏由西宫嘉庆殿迁居万安宫,皇帝率嫔妃皇子亲王带同家眷等,于万安宫为皇太后设宴相庆,席间母子其乐融融,似乎从未有过芥蒂,好一副皇家的天伦之乐图景。

百戏过后,李太后多吃了几杯酒,被众人奉承着也十分欢喜,又夸皇帝孝心,又夸皇后辛苦,这边又笑咪咪地向刘娥招了招手道:“好孩子,你过来,坐我身边来。”

刘娥倒是一怔,坐在李太后身边的楚王世子赵允升早已经十分机灵地让出了位置,刘娥见皇帝点头,忙站起来走到前头去,经过皇后的身后,看着皇后身体僵硬了一下,才恢复原样。

她走到李太后的身边,坐下,李太后拉着她的手,笑得十分慈祥,向着众人道:“这孩子十分难得,又孝顺又懂事,这些日子常来陪我这老太婆散心,我前些日子生了一场病,也亏得她照顾。官家朝上事多,皇后宫务繁忙,也亏得她替你们尽孝心,这么有德行的孩子,若是有人背后胡说八道诽谤于她,我是不依的。”

皇后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,杜才人差点就要跳起来,被坐在她身边的曹美人及时拧了一把她的手臂,这才没有失态。

赵恒立刻笑道:“母后说得是,刘美人素来待上恭谨,待下宽厚。还多次向朕举荐其他人,朕几次要升她位份,她都谦辞了。朕有时候脾气冲动,也亏得她相劝才没做错事。”

李太后点头:“我就说,这是个好孩子。”

众妃嫔眼神乱转,之前宫中刚传了她狐媚惑主封妃被拒的流言,这边太后就当众给她立孝名,这是打皇后的脸,还是打宰相的脸?

李太后如今可不管宰相的脸,还是皇后的脸,谁的脸一律是没有皇帝的心意重要,她听了杨媛说了事情经过以后,就有了打算。

果然赵恒十分欢喜,应道:“母后既然夸她好,那赏她些什么呢?”

李太后笑得意味深长:“你的人,要赏也是你赏。”

赵恒就站起来恭敬一礼,道:“既然母后说要赏,儿臣自当尊旨,不如就为她晋升一级位份如何?”

李太后笑了:“既然官家要赏,索性厚道些,这般蝎蝎蛰蛰地做什么,难道哀家脸面就只值一级,索性升为九嫔吧。”

赵恒就看皇后:“既是母后高兴,皇后,你说呢。”

郭熙站起身,强笑:“母后高兴,自当尊旨……”

赵恒已经兴高彩烈地接口:“既然是皇后建议,就封刘氏为修仪吧!”

杨媛笑着拉过刘娥道:“还不快谢过太后、陛下与圣人!”

刘娥盈盈下拜,郭熙只觉得心头梗塞,却也不得不强颜欢笑,众嫔妃不管心里愿不愿意,也都上前道贺。

等酒宴过后,帝后送着李太后回去,太后就道:“官家请留下,咱们母子说几句话。”

皇帝一怔,就先令后妃们回去,问太后:“母后有何吩咐?”

李太后由采玉扶着坐正,目光炯炯,再无醉意:“我没有什么可吩咐的,我只是想问你怎么想的?”

赵恒一怔:“母后此言何意?”

李太后叹息:“我这一生虽没福气生个儿子,但幸而也养了官家,如今官家孝顺,我也得享晚年。可孙贵妃如今膝下无子,连个孙子都没有,这日子就难过了。那个人,你要当真喜欢她,就得为她将来考虑。”

赵恒有些不安,并不想就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:“母后,朕自有分寸。”

李太后却道:“今日喜庆,我就仗酒多说几句。我做过错事,幸而官家不计较,我也念你的好,所以哪怕得罪人的话,我也是凭我的良心说了。就算不提刘氏,只说你。官家,我服侍先皇这么多年,先皇有八个儿子活到成年,我自问这个母后做得不算失职。可你如今膝下只有一子,我替你日夜忧心啊!”

听她说得情真意切,再细想往昔之事,赵恒也不由地有些感动:“母后——”

太后待他,除了继位之事上私心偏了楚王之外,其余事情,皆是极尽母职了。他曾经为此梗梗于怀过,可心里若撇了这份执念,非亲生的母子,处到这份人,也算难得了。因此心理最终还是迈过了这个坎,待太后依旧孝敬。

他能够这般对太后,李太后自然也念他的好,有些话一半是私心,一半却也是真心诚意:“官家青春正好,正要趁这时候多生几个孩子。一则,你自己将来有个选择的余地,不必拿捏在皇后的手里。二来挑个喜欢的,抱给刘氏,或可抱子得子,或她自己养熟了将来也能当个倚仗。我瞧你那个皇后,未必肯在将来包容刘氏。官家,我是个老太婆了,也没几年活头,也不怕犯忌讳。有说错的,你也别见怪。”

赵恒长揖为礼:“母后句句皆是金玉良言,如今也只有母后肯对朕说这样的话了。朕,感激不尽。”

李太后看着皇帝走出去,长叹一声。

侍女采玉低声问她:“太后这是替杨娘子找出路呢!”

李太后叹息:“为了她,也是为了刘氏。真孝顺的孩子,我哪能不为她们着想。”

采玉忧心道:“圣人要知道了,怕是会……”

会什么?会记恨上她这个太后吗?李太后冷笑一声,那若是个得宠得势的皇后,也就罢了。可惜的是,她并没有。自己待她再好又怎样?若没有自己当日选她为襄王妃,哪来她今日的皇后之位。枉自己当年这般照顾她,关爱她,提携她,结果她竟是个冷血之人,一朝得志,先拿她这个太后作践。那么她也是要让她知道,自己这个太后能执掌中宫许多年,并不是个无声无息的存在。

太后迁出嘉庆殿后,赵恒下旨,正四品美人刘氏进封为正二品修仪,迁居西宫嘉庆殿。

这边刘娥被封为修仪,另一边,则是另一桩的喜欢。八月中旬,她的兄长刘美,正式迎娶钱惟演的妹妹钱惟玉。

这门婚姻一边是皇家外戚,一边是吴越王孙,又是御赐的婚礼,自然是办得隆重无比。婚礼那日,甚至连赵恒都携着刘修仪亲自到府,赐下大量珍宝以示道贺。一时间刘氏家族宛若鲜花着锦,烈火烹油之势。

说话间又将近岁末,皇后郭氏的嫂嫂进宫谒见皇后。

郭熙为人一向简朴,郭氏家族的眷属进宫谒见时,若是有人衣服过于奢华,她必然不悦。因此上谁也不敢华服见皇后,便是宫中嫔妃,见郭熙时,也不敢打扮得太过华丽。

此次郭熙之父郭守文早已经亡故,长兄郭崇德承了官职,这次郭崇德之到进宫,郭熙也是很高兴,忙问了家中事务。太夫人梁氏年事已高,近来也不常走动了,素日也都是郭少夫人进宫问安传讯。

此时便说起郭崇德的长子郭承寿,今年已经十七岁了,却也正是打算要在今年新春成亲。郭熙听闻十分高兴,忙细细地问了女家的情况,又叫人备了礼物准备赐下。

郭少夫人忙起身谢过,一边奉承着皇后,说了半日,见皇后脸色甚好,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出来意来,却原来郭崇德夫妻,见了前几月刘美成亲时的盛况,便想托皇后向赵恒请旨,比照着这样儿,也同样办一个御赐的婚姻盛况。

这边郭少夫人笑道:“圣人是知道的,老爷子生前立下家规,子弟为官者除俸禄外,不取分文。外头瞧着咱们是皇亲国戚的,个个伸手,殊不知家里精穷了。这门婚事若办得俭省了,文武百官面上不好看,也给圣人丢人。先头太宗皇帝在时,也是曾经恩典给昭成太子的岳家李谦溥赐钱办过婚事,有过旧例。再说,咱们哪怕是拿三五万的银子来办,到底比不得圣上恩典的体面。且如今圣人是正宫皇后,咱们自然也不能叫个银匠给比下去了。”

郭熙不听这话犹可,一听之下中刺着痛处,顿时冷笑道:“你在这里说了一大串子的话,我倒听出来了,你这里哭穷求恩的,无非是看着刘美成亲,眼馋了,也想依样画葫芦罢了!”

郭少夫人正想说一声:“圣人英明!”还未说完,郭熙已经是啐了一声,道:“我的祖父,在后周太祖时,就是护圣军使;我的父亲是大将军,随太祖太宗皇帝平过后蜀定过南唐征过北汉打过契丹,支唐河大战打得辽人闻风丧胆。太宗皇帝赐谥号忠武,追封谯王。我们郭家世代将门,我的母亲梁家亦是书礼世家,我是中宫皇后,天下谁不敬仰。不承想到了你们手中,好的不学,竟要去学那银匠的暴发。你倒是从那南山的北屯里出来的?见着人家多摆几桌酒,多置几件金器,就哭着喊着要学人家的样儿?没得丢尽我们郭家的脸面!”

一席话骂得郭少夫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吓得磕头道:“圣人息怒,原是臣妾的无知,臣妾再也不敢了。”

郭熙一番话骂下来,自己亦是气得满脸通红双目含泪,侍女燕儿忙捧下茶来,郭熙就她手中喝了一口,这才慢慢地缓下气来,恨声道:“你也是世家之妇,怎么这般眼浅。我这骂的也不是止是你,我也知道,这断乎不是你一个人的主意。我这三个兄弟,竟是没一个争气的。我在宫里拼死拼活的捱着,你们倒在外头学人家这般小眉小眼的,你们给我争点气罢,纵不能给我长脸,也别叫我添堵生气,以后的日子长着呢!”

燕儿看着郭熙的脸色,这才上前扶起郭少夫人道:“少夫人,圣人的话,您可听明白了。”

郭少夫人连连点头:“是是是,我明白了。”

燕儿含笑道:“您还是没明白呢!小殿下如今六岁了,圣人一心教养皇子,哪里有空去同那些个后宫的无知妃嫔们计较!”

郭少夫人恍然大悟:“是,臣妾全明白了。臣妾这就回去把圣人的意思转告他们,咱们郭家家风,原是简朴重德,倒不在乎外头这些虚好看的。”

郭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:“罢了,婚事——终究还是要办的。燕儿,吩咐皇城司拨五万给承寿办婚事。不必惊动别人,就从我的脂粉钱里头扣罢。”

燕儿忙应了一声,郭少夫人不承想还有这份恩典,含泪跪下磕头道:“臣妾代臣子多谢圣人的恩典。臣妾等一定牢记圣人的教诲,绝不敢再让圣人生气了。”

郭熙看着她的背影,忽然眼泪就落了下来。

燕儿见状惊道:“圣人何以如此?”

郭熙哽咽:“是不是连宫外都觉得,我教刘氏占了上风了。她家区区一个小儿百日,官家为了哄她开心,就可以陪她回家。而我家,哥哥嫂嫂们再羡慕,我却办不到,我开不了这个口,我在官家眼里,也没这个面子。”

燕儿忙道:“圣人不去请才是对的,凭什么那银匠来这样一手,咱们也要跟着,岂不是自降身份?圣人这话放出去,人只会说圣人这样,才是正宫皇后的做派呢。”

郭熙苦笑一声,她如今也只能这样自己给自己台阶下:“不明白的人,说几句闲话,于我何益。真正的明白人,还不是一眼看透了。”

燕儿急道:“管他们明不明白,圣人都是当今皇后,圣人有嫡皇子,圣人在一天,她就算再有心思,官家再宠她,她也就是个无子之嫔。”

郭熙冷笑一声,若是素日,她听了这话,也是会心里得意,可此时听了这话,她心里却是万分的难受,难道除了这个皇后名份和一个嫡子外,她就再也没有什么可称道了吗?她本以为她已经剥夺了那个人的上升之路,剥夺了她的名声前途,那么将来,她还可以慢慢剥夺她的宠爱,甚至她的一切。可是没有想到,太后居然会与皇帝联手,打碎她的进程。

那个被她踩下去的人,又被太后拉了起来,拉得比原来更高,高到让她感觉到了威胁,甚至在某些地方有越过她的可能。她绝不允许。

刘府郭府,两边的喜事只相差了几个月,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光。郭氏族人这边婚事固然低调,这边却不断地宣扬郭熙自出脂粉钱为娘家人办喜事,不费国库的贤德。恰是对比前几个月刘美婚事的张扬,令得京中官员,不由地将两处比较了起来。

“比较?”嘉庆殿中刘娥淡淡地道:“比什么?”

雷允恭低下了头,不敢回答。

刘娥淡淡地笑道:“我自然知道,必是那一等一的好话儿——自然是说圣人贤良淑德、不事奢华、抑制外家请求、公私分明,不愧是我大宋皇朝一国之母,郭氏家族不愧名门望族。相比之下,我刘氏出身低微却恃宠生骄、行事暴发、上不得台面儿,活脱脱是那南山的北屯里出来的小眉小眼,是也不是?”

雷允恭吓得忙跪倒在地:“娘子这话从何说起,吓煞奴才了。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,敢如此毁谤娘子您呢?”他偷眼看着刘娥,小心翼翼地道:“其实京中人人都说,天底下有几个世家,能够比得上吴越王府呢?天底下又能够有几人,能够得到官家御赐成婚的殊荣,甚至是官家亲临这种天大的恩典呢!人人都说,娘子是三千宠爱在一身,连圣人的外家也请不来这等荣耀。满京城的人谁不羡慕娘子您呢,又有谁不羡慕刘大人福泽深厚,能够得到吴越王府郡主的垂青呢!”

刘娥苦笑一声:“羡慕,那等下层小吏,自然是羡慕的。可是那些名门望族,还不知道怎么笑话我们,轻视我们呢!”她只觉得胸口似有东西梗住了似的,煞是难受。若无刘美婚事的张扬,郭熙也不会故意让郭家人的婚事低调。然而刘娥却是不得不张扬,她与刘美前半生颠沛流离,无亲无故,无投无靠,受人轻贱。她是一道诏书被扔到郊外,一乘小轿悄然重回宫门,纵然是皇帝待她百般的好,她此生仍愿看到有一场正式的盛大的婚礼。便不是她自己,是她的亲人也好。

谁能够想到,当日蜀道上逃难的两个异姓兄妹,到今日一个嫁与当今天子,一个得娶吴越王孙呢。当她正沉浸在刘美那日婚礼的喜悦和欣慰之中,郭熙却以这种行为,嘲笑了她。入宫近一年多,郭熙看似对一切不闻不问,却似乎永远有办法羞辱着她,要使她在皇后面前抬不起头来。

雷允恭忽道:“奴才明白娘子是在想什么,不过恕奴才大胆地说一句,娘子何必在意他们的想法呢!”

刘娥冷笑一声:“你这奴才又懂得什么?哼,我不必在意什么,又必须在意什么?”

雷允恭忙磕头道:“奴才不敢,奴才只是一个奴才,眼界看法,也只是一个奴才的看法罢了。奴才只是觉得,舅爷娶了钱家娘子,是一桩美事,一桩天大的喜事。能够得到御赐成婚,天子亲临,更是难得的殊荣喜事。官家肯为娘子做出这么多事,是因为官家喜爱娘子,为了满足娘子的心愿,让娘子高兴。这事儿娘子面子里子都有了,人人都知道您会高兴。只有一个人会不高兴,那就是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不由地向门口看了一下,确定没会有人进来,这才道:“那就是希望您不高兴的人。这世上除了您,还有谁得能这份殊荣,就算勉强求了来,也是落您后头。这人家要是什么都比不上您,那也只有变着法儿弄些事让您闹心。您说您要为这事儿心里不舒坦,那官家待您的这份好这份心,不就白费了?”

刘娥不由点头:“你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。”

雷允恭道:“圣人是何等明白的人,前儿封贵妃的事,您自己还劝杨娘子呢,怎么这件事上,就想不开了。”

刘娥一怔:“是啊,”不由自嘲一笑,可见之前的事,我也过是说给自己开解罢了,终究是放不开的。一而再,再而三,其实都是堵着这口气呢。

雷允恭又道:“您想,这好好儿的,谁都见着您盖过人家了,该生气的是那边,那边不过空口白话地发个牢骚给自己搬个梯子下罢了,您又何必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呢!这种牢骚越多,正说明您的份量越重啊!”

刘娥听了这话,心里竟也是一松,郁气稍减。正此时如芝来报,说刘夫人来了。

宫外这样的语言,自然也传到了刘美府中,当时刘美就要让夫人入宫请罪,早早递了请见的呈文,刘娥允了。

这时候刘美夫人钱惟玉就匆匆到来,见了礼以后,刘娥见她神情,就令左右退下,只余如芝,这才问:“嫂嫂有何事?”

钱惟玉就道:“前儿夫君听了郭家的传言,深恐娘子受连累,正让我入宫进罪。”

刘娥就是道:“嫂嫂不必忧心,我无事。”

钱惟玉松了口气,道:“我也料是娘子无事,夫君还忧心娘子会因此着恼,我说前儿圣人的嫂嫂到宫里来求恩典,叫圣人骂了出去,如今编出这种话来,只不过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。我一听都明白,娘子这样的聪明人,哪里会自己钻了牛角尖?”

刘娥一怔:“嫂嫂也这么想?”

钱惟玉笑道:“不这么想,还有别的吗?世人都知道,有体面谁不爱,郭家若能请得动官家,哪里还用得着编出这种酸话来!”

刘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,笑了:“你说的对,是我着相了。”

钱惟玉又道:“我入宫前,我兄长也来叫我同娘子说,请娘子放心,这并不是咱们和皇后两边的事,包括当日封贵妃的事,也不是后宫之事。皇后固然有援,娘子也并非无援。”

刘娥一怔:“这是何意?”

钱惟玉就细细将钱惟演的话复述了:“我兄长言道。这是朝中北方官员和南方官员借此闹不和……”

大宋的基础,是建立在大周基础上,立国之功臣,多出自北方大族。后一统天下,收南朝降臣入朝,南官一开始,就比北官低一头。可是马上得天下,总不能马上治天下。若论经济事务,终是南官更胜一筹。尤其先帝在时,大开科举,引天下才子入京为朝廷所用。而这科举,南方的才子,又胜过北方,这就埋下了朝堂上的南北之争。太宗皇帝临终之时,曾贬寇准入地方,直至官家继位,才召他回来以重用,就是怕压不住他。可是寇准如今为相,果然就公然排斥南方官员。曾经于朝堂上放言,说是“南方下国,不宜多冠士”。就是最近的科举试,各主考官将录取名单报上,寇准看到状元肖贯中是南方人,居然直接否决,强迫各主考官将状元改成山东平度人蔡齐,如此有违公义之举,还成了他在官场上的夸耀之辞,说自己“又为中原争得一状元”。

钱惟玉说的,有些刘娥知道,有些却是不知。就听得钱惟玉又道:“兄长言,恐怕长此以往,南方才子会对科举失去信心,对朝廷失去信心,若有割据势力再起,岂不为人所用!如今南方赋税,已经占了国库大半,南方的户籍人口,也占了国之大半。可内阁决事的宰相之中,有几个南方人?若内阁长期只有北官,而无南官,施政焉能不对国策的走向,产生不利的影响。”

刘娥陡然站起:“我明白了。”

她并非孤独一人,她的身后,是南官,也是南人,更是将来大势的走向和皇帝需要的方向。

这一战,从来就不是她和皇后之战,而是朝堂之争的延续。而最终,南北官员之争,也将决定大宋的江山走向。

晚上,赵恒如常在看着奏折,刘娥坐在一边相伴,但她却不再如往日一般,只是相伴而已。

虽然当日在赵恒争储之时,她不免涉及其中,也有所建议劝谏,但她也知道后宫不可干政,所以在赵恒继位之后,她也尽量避免干涉。毕竟在争储之时,不过是在赵恒低落时做些鼓励,也会针对诸王以及先帝的性子做些建议。但赵恒当了皇帝,却又不同。他每日朝堂之上,有无数朝臣建议,要处理万千国计民生,她一个后宫妇人,什么情况也不明了,只能是在赵恒与她细说以后,她认真听着,谨慎地说上几句罢了。

但如今心境又有不同,再看他伏案办公,心中也不免怜惜起来,见赵恒按着头,就叫他:“官家,你也歇歇罢,磨刀不误砍柴工,别累着了自己,反而误了事情。”

赵恒疲惫地打个哈欠:“如此多的奏折,怎能歇歇?”这边接了她递过来的灵芝汤喝了,叹道:“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。各地的奏折雪片一样飞来。南方涝北边旱,夏州又蠢蠢欲动,还有辽人也在生事。当初父皇让我不要只看见国内,还要看看周围,此刻才知父皇的深意啊。”

刘娥安慰赵恒:“饭一口一口吃,事一步一步来,若事事急躁,一登基便要天下太平,就欲速而不达了。”

赵恒失笑:“小娥越来越会劝人了。”又道:“实是事情太多,朕放不下啊。”

刘娥就道:“却是什么事情?”

赵恒见她有兴趣,也想着放松一下,就道:“你可知最近这一科状元临时改人的事?”

刘娥就知道,钱惟演说的那事,就道:“寇相公有他的道理,只是纵有道理,却也有伤公正,教南边士子若是知道了,岂不寒心。”

赵恒道:“说得很是,大宋立国数十年,朝堂宰相,还公然持地域偏见,难道南人竟不是大宋子民不成。”

刘娥见他恼了,忙岔开只说两边话:“臣子们有私心,这固然是人之常情,为君者当掌控两边的平衡,不让一方失控才是。”

赵恒不由点头:“你说得很是。只是朕也难啊,顺得哥情失嫂意。哪怕不偏不倚,也被人认为朕偏着南人。”

刘娥笑道:“我就想起三郎说的。田元均为三司使,常被各种请托包围,不敢应允,又不敢得罪人,跟您诉苦说自己日日赔笑,笑得面似靴皮。想来这苦楚,君臣出是同理。”

赵恒笑得拍案,倒将郁气一扫而光,道:“三司主管财政,既是他不能应允的,何以还要赔笑。可见是请托之人,把国库当成私库般随意了。”说到这里,又恼怒起来:“官职、库银、科场,都成了他们北官可任意指派的,眼中哪有天子。”

刘娥又劝:“可见官家任人得当,我听您说过,去年的开支就极大,到处都是用钱的时候,若三司的钱管不好,万一北边有什么兵事,可就难了。”

赵恒点头:“所以三司得用之人,不只是管好国库,更要用活财源。”就想起来一事,道:“三司盐铁副使丁谓是个很有想法的人。当年他曾采用以盐换粮的办法,解决夔、万诸州军饷之弊,同时也减轻了边民长途解送皇粮的劳苦。又奏请准许黔南边民之马在市场自由交易,解决边民纠纷。又曾规划经营建筑夔州城寨,以增强边防。这个人是西汉桑弘羊一类的人,于经济上很有办法。”

刘娥笑道:“官家如此说,想来此人有极强的才能了。”

赵恒点头:“正是,难得他人缘极好,连寇准这样难弄的人,都与他是好友。”

刘娥一怔:“这倒难得。”却是心中暗忖,桑弘羊虽有才华,却是名声不好。此人既有桑弘羊的才干,居然还人缘极好,可见不是个普通人。

赵恒又说起如今连日边报的事。

刘娥也知道这几日边关有事,忙问:“边关战事,可还紧了?”

赵恒摇摇头:“辽人大举进攻边关,双方交战十分激烈……”他顿了顿,忽然似下了决心,道:“小娥,朕想去北巡。”

刘娥一惊:“你何以有此念?”

赵恒道:“太祖皇帝是马上得的天下,父皇、大皇兄,都上过战场。唯独朕,从来没去过北疆,没上过战场。这一次边关告急,朕与群臣商议,这才发现,不管是边关的将领还是边关的情况,朕都一无所知。今儿军情来到,诸位大臣都在那激烈讨论,朕坐在那里,却发现什么话都插不上来,自己无法做出正确的决断来。这……不是一个天子应该有的状态。”

刘娥听得说得认真,道:“官家,您还有文武大臣,各司其职,并不一定需要您亲自上战场啊!”

赵恒摇头道:“朕不是上战场,朕只是想去实地了解情况。为君者,不能只会垂拱而治,由朝臣说什么都无法判断。军国大事,事关江山社稷,朕心里没底,怎敢妄下断言。朕要做真正的天子,就要有自己的判断。”

刘娥渐渐有些明白了,她握住赵恒的手:“好,这才不愧是我的三郎。”既知他并非亲临战场,虽有艰难,想来并无危险。他自幼长于宫中,虽然有怜惜黎民疾苦之心,但毕竟大宋立国未久,北有强敌,又怎能不知军事。

赵恒亦道:“其实朕也是想趁着自己年轻,还有这份热血和胆气,要出去看看。朕若只在京城之中,怎能知天下事?这一次,朕要北巡。朕是天子,要去看看朕的国土,到底是什么样子?朕要在大臣们争论天下事的时候,知道他们讲的,到底是什么。”

刘娥盈盈而拜:“那臣妾就静候陛下佳音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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