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冥性格湛默，倒不是真哑巴。只是今日说的话，尽往肖言琅灵台上开刃，脸皮上磨刀。但说嘴皮子功夫，肖言琅何时吃过闷亏，死人也能叫他说活过来，踹两下棺材板。
现下倒好，肖言琅诡辩不成，只剩脸上烧得慌。
青冥斜前方木阶上，不曾看他，但他却看到这殿内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尴尬。
还好，午膳来得及时。馥郁烟火香气将殿内的尴尬掩去一时。八宝带着两干儿子来侍膳，见青冥仍坐在案前一动不动——
肖言琅冷冷地说一句，“ 冥大人可是想同本王一起用膳？还是父王有旨，大人连本王进膳也得监视？”
这话，青冥听着毫无反应，八宝却是手一哆嗦，险些将手中布菜的筷子都哆嗦脱手。
枭卫膳食已备于偏殿，方才备膳时，也没说这位冥大人在这儿和王爷一同进膳啊。
莫不是……
这东宫的膳食皆是小厨房所做，出厨入殿至少两轮银针试毒——八宝赶紧换上银筷，来给永乐王布菜。
肖言琅一时不察，只如寻常自己去夹菜，刚伸出筷子去夹。
八宝手里的银筷就将肖言琅要夹的那块肉夹了起来，在筷子上停了一会，才将那块肉添进他的碟中。
肖言琅愣了一下，看了看八宝。
他又去夹另一盘。
仍是如此。
一轮下来，八种菜品，八宝皆用银筷夹过。肖言琅又要去夹菜时，依然被八宝手中银筷抢了先。
这午膳要这么吃下去，食欲都看没了。
“八宝。”
“诶，奴才在。”八宝脸上掬着笑，细尖嗓子回得那叫一个婉转动听。
“谁会在东宫给本王下毒，怕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。”
八宝一愣，随即嘿嘿嘿地陪笑，“还是谨慎些好，谨慎些。”
边说，边同肖言琅努嘴，一个劲往青冥那厢努。
肖言琅看一眼青冥坐得纹丝不动的背影，呵地笑了一声，不冷不热，“枭卫若想下毒，你这银筷未必试得出来。”
“哎哟——”叮当两声，两根银筷落地，八宝扑通一下跪了下来。
这一众宫女和八宝两干儿子也扑通扑通悉数跪下，跟下饺子似的。
肖言琅愣在当场。
八宝匍匐在永乐王脚边，低声劝道，“主，主子，慎言，慎言呐。”
肖言琅哪里是不知道慎言，他就是方才吃上话头上的闷亏，此刻在旁人跟前找补。
“本王说的是事实，又没说枭卫真想给本王下毒。”
八宝闻言，只恨自己不能立时失聪。
青冥依旧没搭理他，殿内一众奴才依旧跪着。
肖言琅心中一阵“重拳砸了个空气”的闷顿，叹一声，“起来起来，都下去！”
八宝如释重负，连滚带爬地退远，再起身来，带着他两干儿子和一溜宫女退出殿去。
殿门沉沉一合，肖言琅瞪了一眼青冥的背影，收了目光正要夹菜。
“未必没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。”青冥冷不丁地说。
“……”
肖言琅冷哼，第二次去夹菜，“加上八宝方才的银筷，这菜都试过三遍毒了。”
“枭卫下毒，银器未必有用。”
“……”
搁这儿等着呢。
这回旋镖使得真利落。
肖言琅第三次去夹菜，“你擅识毒，即使有，怎逃得过你的五感。”
“我没看。”
“……”
肖言琅筷子一拍，心中憋着那口气宛如烈刀奔腾，此刻彻底脱了缰，“还让不让人吃？！”
青冥这才悠悠转过身来，“未必是毒。”
肖言琅一愣。
“苍龙魁有一物，我不能识。”
“失魂散。”肖言琅脱口而出，从前青冥两次失控，皆受制于此，“可这东西不是同迷药一般？”
“量足便使人昏迷，但若以微量徐徐图之，便如隐药。”
肖言琅心头一凛，“此物乃朱雀令景舍所有。你是说景舍……”
“他走了。”
走了？肖言琅不解，但随即想到一种可能，“他是谁的暗子？”
“不论他是何方暗子，离晋内斗亦是他的目的。但失魂散，虽是由他研制，非他所为。”
“但定是他进献此物。”
“无需进献，知晓我曾受制于此物，或晓通药理知此物可成隐药之人，皆有可能暗中配制。”
知青冥受制此物，苍龙魁中不少。
晓通药理知迷药可成隐药之人，更不在少数。
此物无法被察觉，又非猛毒，徐徐图之，他日成瘾，便作废人一个。可比暗杀高明得多。
“照你这么说，岂不是防不胜防？”
青冥忽然抛来一枚小巧的织绵锦囊，“不必防，每日进一粒此物便何。”
肖言琅将那锦囊打开，里头装满朱砂红的药丸。他一时灵台昏昏，总觉得哪里突兀。
青冥突然说起失魂散，又抛来此物，应是早有准备。青冥自请护卫，或是察觉有人行此下作手段，至少是有所怀疑。
但他明知自己受制于此，若有人对其施用失魂散，便能制他于无形——
肖言琅问道，“此物，是景舍给你的。”
青冥没有回答，只道，“景舍在苍龙魁已久，多年以我试毒。”
此事，肖言琅知道，他接着青冥的话，试探般说，“从前不知你身份，知你受制于此，不曾将此消息封锁。后以你试毒知你体内蛊母，怕从前埋下隐患，便制此物于你。”
“即使知晓你体内亦有羲族血脉，但你对景舍而言，只是离晋皇子。”
“不止是景舍，”肖言琅笑了笑，“无论我有没有羲族血脉，我不重要，只是有些可用的价值，羲族的血海深仇才重要。”
青冥没说话。
肖言琅掂了掂手中锦囊，“你说他盼着自己失忆，才有了今回。我想起来，他曾满身黑色毒纹，赤怜说，他是以剧毒银丝刺心，迫使蛊母护主，险些吞噬心脏以替之，险些成一傀儡。你知他有多怨我，多想忘记我。
大抵是如书中所写，死生不见，愿无来世。
我若中了这瘾药，也并不影响未来羲族大计。”
“还你渡血之义。”
肖言琅愣了一下，然后笑了笑。
从前也是，越是伤怀时，他越是能笑能戏谑得出来，“应是渡血之情才对。我只是不想他人血渡进你的心里。”
虽然青冥胸膛里这颗心，曾誓死般要将他拔除。
“我不是他，不能同感。”青冥说，“但昔日苦楚，能教他宁死以相忘。那如今你待我如此，换作他，定是死生不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