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里，一道红光投到石壕村的一户人家。
有个早已经没了呼吸的消瘦少年，突然睁开了眼，喉咙里发出“吼吼”的急促呼吸声，仿佛来自地狱一般。
“爹，六哥醒了。”
听到动静，边上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立马对着门外一个正跪地磕头，嘴里念叨着“神仙保佑”的老头喊道。
“六哥活过来了……”
小女孩欢呼雀跃，眼角挂着晶莹泪珠。
衣衫褴褛的老头一听儿子活过来了，没有立即起身，而是再次磕头，诚心诚意又念道了几遍“多谢神仙保佑”后，这才转身朝屋内走来。
他来不及拍去身上的土灰，便立即来到儿子身边，哭着抚摸少年惨白的脸颊，“我的小六子，你终于醒了，不然爹还以为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，还好，还好，谢天谢地你还活着，真是菩萨保佑……”
爹？
李墨恢复呼吸，心神逐渐平息下来后，望了一眼眼前头发花白，面如树皮，眼角还挂着泪痕的老头，一时有些茫然，“你是……”
不等他问出来，突然脑袋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，紧接着无数的记忆碎片蜂拥而来。
过了好一会儿，他才弄明白情况——原来他穿越了！
记忆里，原主的名字叫李墨，和他的名字一样。
原主在家中排行老六，上面有四个哥哥，一个姐姐。
只不过二哥在很小的时候就饿死了，五姐也因为饥荒年被父母卖给了别人，现在不知下落。
至于另外三个哥哥，前段时间，三哥传回书信，说大哥和四哥在邺城之战中刚刚战死。
七个兄弟姐妹，只剩下了三个。
现在是战乱之年，诸侯混战，兵祸连年，七个剩三个已经很不容易了，有的人家，甚至一个都不剩，彻底断了香火。
之前，原主染上了风寒，在这个时代，虽然只是一个小感冒，但也是会死人的。
若不是李墨穿越过来，只怕这位生了五个儿子的老爹，也要面临断香火的危险，毕竟身在前线的三哥，随时都有可能战死。
现在嘛，至少保住了一个。
原主是和父母住在一起的，家里除了二老外，还有个还在吃奶的大侄子。
因为有大侄子在，他的母亲没有离去，只不过这个家太穷了，让那位大嫂出入都没有一件得体的衣裳，常年都得躺在床上，很少出门见人。
大嫂和大侄子住在隔壁，听到大哥战死后，她已经以泪洗脸多日了，老娘正照顾着她。
另外，就是还有个小妹，也就是刚才第一个发现“六哥”活过来的那个小女孩。
一家六口，苦捱着过日。
了解完原主的信息后，李墨也是不禁叹气一声，没想到也是个苦命人。
只不过，他很快就疑惑了起来，自己是怎么穿越过来的？
他记得……
那天高考结束后，他们晚上有个谢师宴。
他在谢师宴上喝了很多酒，很多……喝得酩酊大醉，喝得烂醉如泥，然后……就过来了？
没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，老娘听到儿子活过来后，着急忙慌地就跑了过来，“我的天呐，六儿，你真的活过来了？快让娘看看……”
老娘伸出粗糙的大手在李墨脸上摸了摸，又哭又笑道：“是热乎的，是热乎的，六儿真的活过来了，菩萨保佑，菩萨保佑……”
李墨感觉脸上一阵温热，只不过他现在还没有完全进入“角色”，所以还无法与老娘共情。
不过看到对方哭得这么高兴，他觉得不说话有些不合适了，正打算开口，忽然院外传来剧烈的敲门声。
砰砰砰……
“开门，开门……”
有人大喝。
老爹一听这声音，刚明亮的脸色，一下就暗了下去，“应该又是来强征兵的。”
老娘也面色惨白，但马上说道：“老头子，你快带六儿翻墙走，我去应付。”
老爹痛苦道：“来不及了。”
“开门！快开门……”
外面官兵喊得大声，而且已经开始砸门了。
老娘明白，要是背一个人走，肯定走不了，咬了咬牙道：“老头子，你一个人逃命去吧，六儿是病人，他们应该能放过他。”
“哎~”
老爹叹气了一声，但还是飞快出了门，翻墙逃跑。家里就他一个能干活的劳动力，要是他也被抓走了，那这个家就彻底没了。
老娘看到老爹翻墙走后，这才往门外走去，准备应付那些官兵。
李墨躺在床上，没多时就听到外面官兵凶狠的呵斥声，还有老娘悲伤的啼哭声。
官兵们冲入院内，四下翻找，很快就来到李墨的这间房，看到躺在床上的李墨，对老娘呵斥道：“你不是说家里没男人了吗？这不是？”
老娘连忙解释道：“这是我的幺儿，今年才十五岁，他还生着病，连床都下不了。”
那官兵冷哼说道：“生病？哼，这种把戏也敢在老子面前卖弄，把老子当傻子吗？快起来，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。”
说着，就拔出了腰间的刀。
“兵爷，我真没骗你，我幺儿真的是生病了，他染了风寒，我们没钱给他医治，只能让他苦捱，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，先前都已经没气了，刚刚才醒过来，兵爷，你就放过他吧……”
老娘一边抹着眼泪，一边说。
“没气了还能醒过来？看来你是真的把我当傻子啊。”
那官兵瞪眼，更加愤怒了，翻转刀背，就要朝老娘的脑袋砸去，
“住手！”
李墨猛地起身，一下就坐了起来。他虽然感到身体疲累，但也还是有些力气，至少病痛都消失了。
他艰难撑着身子站了起来，然后缓慢下床，把目瞪口呆的老娘扶了起来。
“六儿，你……”老娘大概是没想到李墨能站起来，还能下床。要是早知道是这样，她就该让李墨跟老爹一起翻墙逃跑的。
“娘……娘。”
李墨有些生硬地喊了一声，拍了拍她的手道：“我没事，我已经好了。”
然后转身又对那个官兵说道：“别为难我娘，我跟你们走。”
“不装了？”
那官兵讥笑着收回自己的刀，眼神轻蔑地说道：“就你们这点小把戏，老子这一回下来没遇到一百个，也有八十个，就这还想瞒过我？可笑。带走！”
立刻上来两个小兵，一左一右押着李墨，要将他拖出去。
老娘赶忙拦在前面，哀求道：“兵爷，我已经战死了两个儿子了，家里就剩下这么一个了，求兵爷开恩，给我们留个后吧……要是兵爷不嫌弃，就把老婆子带上。老婆子虽然年迈，但还有些力气，现在连夜出发，说不定还能来得及为军队准备早饭。兵爷……”
“我要你个老婆子有什么用？你是能挑还是能扛？”
那官兵道：“再者说了，谁告诉你，我们拉你儿子是去打仗了？”
“不是打仗？”老娘发愣。
“当然不是。”
那官兵道：“我们是要去给月离剑仙修仙宫，这是仙役，你敢不去？”
一般来说，平民的徭役包含力役、杂役、军役。不过因为这个世界的特殊结构，所以还有一个仙役。
也就是朝廷征召民夫，无偿为山上仙人修建仙宫、仙台、仙阵。
其优先性，甚至还远在其他徭役之上。
因为，这个世界是仙人说了算。每个山下势力，几乎都是依附于这些仙门而存在的，包括王朝。
平时这些仙门并不会干涉王朝的事，但若是当他们有需要时，朝廷就要无条件地全力配合，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。
甚至，若是人手不够的话，就连帝国的军队，也会被征用，就算是正在打仗也不例外。
得知是为仙人服役后，老娘立马止住了哀求的眼神。身为一个平民，她一向对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们，给予最高的敬意，不敢有丝毫忤逆，生怕带来什么灾祸。
不过李墨却不以为然，他毕竟受过九年义务教育，从来不拜那些神佛鬼怪，更不肯受半分压迫和欺辱。
仙人？仙人又怎样，老子不爽照样不给面子。
只是……这个世界终究和原来的世界不同，要想不被欺辱和压迫谈何容易，除非你也有实力。
而实力从何而来？毫无疑问，就是要通过修炼得来。
而修炼又只有那些山上人会，只有成为山上人，才有资格修炼。
只是，成为山上人何其艰难，普通人根本没这个资格，这可不比高考，是人人都有的机会。
只不过，一般而言确实是没有机会的，可要是自己会创造，那就不同了。
李墨心神一定，眼下这些人是来抓自己上山去服仙役的，倘若自己上了山，与那些仙人近距离接触后，自己是否就能想到办法修炼？
答案是有可能的，虽然微乎其微。
不过即便是微乎其微，只要有可能，就要尽力一试，更何况，自己现在也没多余的选项。
打定主意后，他眼眸亮了起来，望着那个官兵郑重说道：“兵爷，带我上山吧，我愿去给仙人修仙宫！”
那兵爷轻笑一声，“你小子还算懂事，不像你娘，胡搅蛮缠，竟然还敢骗我……”
说到这里，他突然刀鞘一转，刀头猛地朝老娘的肚子上撞了过去。
老娘站立不稳，直接向后跌倒，脑袋还重重撞在炕沿上，鲜血登时流了出来。
“你干什么？！”李墨大怒，万没想到这个人会突然动手，而且还是对自己已经年迈的老娘，实在可恶。
他连忙过去扶起老娘，关心问道：“娘……娘，你没事吧？”
他现在虽然和原主的记忆重合了，但叫娘的时候，还是有些生硬。
老娘捂着额头，微微摇了摇头，即便有事她也不敢说。
“哼，这是给你们的一点教训，免得你们目无王法，不知尊卑。”兵爷轻笑一声，看到老娘流血，丝毫不以为然，仿佛在他们眼中，这些根本不算什么。
“王法？”李墨咬牙切齿，觉得这两个字实在太刺耳了。
毕竟他刚穿越，意识还没完全转接过来，依然以原来的世界观为主导，一时难以接受这些。
“你有意见？”看到李墨眼眸中带有怒火，兵爷挑了挑眉，不善问道。
“我……”
李墨差点就要口出狂言，幸好老娘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，向他摇了摇头，让他不要乱来。
正所谓民不与官斗，何苦来哉？
老娘道：“六儿，我没事，不怪兵爷。而且本来就是我先对兵爷撒了谎，兵爷教训我一顿，也是应该的。”
李墨瞠目结舌，万没想到这个世界的奴性竟到了这种地步，自己被打了，竟然还说是自己的错。
这让他十分震惊，又十分愤怒。
“听见没，你娘都说是她的错了，怎么？你还不服？”
兵爷挑衅地问道，但凡接下来李墨说错一句话，他必定一刀就把李墨剁了。
反正民夫这么多，多一个不多，少一个不少，更何况还能杀人立威，又有什么要紧的。
李墨本来就是十七八岁的热血少年，听到这话，肯定是不服的，只不过老娘一直在用手捏他，让他不要乱来，他这才冷静了下来。
而且他很快就想明白了，现在发怒反抗没有任何意义，伤不到对方不说，还会连累老娘和妹妹。
他虽然才来到这个世界，但因为“继承”了原主的记忆，连带着将一部分感情也“继承”了，所以对老娘和妹妹还是很有感情的。
因此，即便他自己再怎么不忿，也要咬牙忍着。
不过，他面上虽然忍住了，但心底里却暗暗发誓：“等我上了山，有机会修炼后，早晚有一天，我一定要宰了这个畜生！”
他压下自己的怒气，拱了拱手道：“不敢不服。”
那兵爷松开按住刀柄的手，轻笑一声，“还算你懂事，这次就饶了你的狗命。带他走！”
两个官兵上来，一左一右押着李墨往外走。
老娘还有妹妹都追着出来了，两人一边抹眼泪，一边轻唤着李墨。
“六儿，六儿……”
“六哥，六哥……”
李墨心里大为感触，忍不住也落下几滴泪来，回首喊道：“娘，妹妹，你们要好好保重身体，等我服役完了后，就回来看你们……”
“走！”
那些官兵根本不给他多说话的机会，拉着就走，只留下村落里低微断续的哭泣声。